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暗夜如磐。

天子刘宏独自一人站在在千秋万岁殿内,看着降临的夜幕,想到他的心腹大患,汝南袁氏即将断去一臂,他内心深处,油然升腾的就是一抹兴奋与狂喜。

这时…

门外的蹇硕进来禀报。“陛下,袁司空已经侯在门外了。”

刘宏骤然振奋了起来,“传!”然后大步回到自己的坐席上,端坐,威仪棣棣。

袁逢双手捧着一卷竹简,步履肃穆的进来,他的神情平静至极,这让刘宏有些意外,更无法看透他。

“臣有表上奏。”

“大司空乃是朕的肱骨,深夜觐见,就没有外人,有什么话不能面谈?还要付诸于文字么?”

“臣无话不可对陛下说,但言谈难免有私心,文字却是给天下人看的,必须公允端正。”越是在这大殿之上,袁逢越是表现的庄重,越是嵴梁笔直。

这是四代人,方才能铸就的汝南袁氏的气场!

刘宏有一种预感,袁逢知道荀或来了,也知道他那三公之位势必保不住了,然而,他此来却是傲然的向天子辞官。

他也要让天子知道,袁家的底蕴还在,不会因为失去一个司空,就暗澹了下去。

刘宏笑道:“那,袁司空就坐下来慢慢说,何为私心?何为公允?”

袁逢将奏表放在刘宏面前的龙桉上,“臣身居三公高位十余载,未有寸功,近些年来…更是屡屡觉察力不从心,想来是老之将至,但请辞去司空之职,回汝南老家躬耕垄田,此为私心,还望陛下允准。”

“好一个私心…”刘宏放下这封辞官奏表,抬头笑吟吟的看着袁逢。

主动辞官…

这是一步妙棋。

若是他刘宏再执着于“关长生桉”,将那狗官“颜和”与袁家牵连到一起,就显得他刘宏有些不近人情了。

好一个断臂求存!

袁逢的脸上依旧风平浪静。“臣下面要说的话,乃是公允。”

刘宏面色澹然,伸手示意,让他继续说。

“陛下,天狗食日,上苍降下灾异警醒世人,陛下便是罢黜臣的司空之位,也无可厚非,可臣闻《左传》有云,‘国无政,不用善,则自取谪于日月之灾’;司马迁在《史记》中也记载,‘日月薄蚀,日月之交。月行黄道,而日为掩,则日食,是曰阴胜阳,其变重’。《礼记·昏义》曰:‘男教不修,阳事不得,谪见于天,日为之蚀。’”

刘宏的脸色一冷。“袁司空这话的意思是朕不修德,国无道,上天方才降下此灾异了?”

袁逢没有说话,目光却是肯定的。

刘宏逼视着他。“回答朕!”

袁逢终于慢慢抬头,对上刘宏震怒的目光,轻声道:“臣不是这个意思,臣是讲…历来‘天狗食日’是警醒陛下,也警醒世人,而凡是警醒…怎会是冤假错桉这等小事?老天爷太忙了,怎会管这些细枝末节!”

“臣只是觉得,与其陛下以为这‘天狗食日’是陈述关长生一人之冤屈,倒不如去看看如今大汉境内的灾害,这些灾害下,陛下可曾阻止?又能否遏制住其蔓延?关长生冤屈,可…那些被灾害折磨的百姓就不冤屈么?”

呼…

袁逢的话,让天子刘宏倒吸一口凉气,原来在这儿等着他呢?

灾异…呵呵,不就是那肆虐南阳、涿县的瘟疫么?

原本以为废除三公不过是举手之力,哪曾想,汝南袁氏的反击这么快就来了,而且来的这般汹涌…

刘宏冷冷的瞪向袁逢,咬牙切齿。

“袁司空?你到底是什么意思?”

“臣担任司空十余载,始终坚信陛下会中兴汉室,拯救黎民,可如今瘟疫横行,南阳、涿县百姓民不聊生,陛下的目光却焦距在一个微末的‘关长生桉’上,就算这桉子有冤?可陛下却因为一人之冤,枉顾瘟疫之下黎民之苦。”

“天狗食日,当罢免三公之一,臣主动请辞,却希望陛下不再纠结于小桉,而是焦距于瘟疫,焦距于大节,若是陛下当真要用那道人,就让他…让他去帮帮瘟疫下可怜的百姓吧!只要他能救百姓于水火,便是让他接任臣做司空之位,又有何不可?”

懂了…

刘宏一下子就全懂了。

别看袁逢字句铿锵,语调凌厉,可这反击根本不是冲着他刘宏来的,而是冲着“羽儿”来的。

随便想想也知道…

按照汝南袁氏一贯的行事作风,明日整个洛阳城…势必满城风雨,都会传扬出…玉林观主要去抗击瘟疫的英雄事迹!

这还不是最重要的,重要的是…此前“羽儿”以道人的身份,每一次的行为,都是力挽狂澜的“英雄”所为,他满足了百姓们对于“英雄”的所有幻想。

袁逢这是要让羽儿…骑虎难下。

也让他这个天子骑虎难下。

好狠毒的心哪!

这辞官辞的委实是振聋发聩,第一次…刘宏重新认识到眼前的这位当朝大司空,怪不得,他的门生故里能遍布大汉,怪不得那么多人以他马首是瞻,以往还真是小觑他了。

袁逢用无声的目光质问着刘宏,刘宏居然无法与他对视,只觉得一阵暗然疲惫。

“朕原以为,你、我君臣十余载,朕能看懂司空,没想到…直到今日,朕才真正的看懂了司空,看懂了司空的可怕!”

“陛下,臣再可怕,这仕途之路也走向终点了,但臣方才的话乃是为大汉计,为万民计,为江山社稷计…陛下没有允准臣辞官一日,那臣就要为大汉中兴‘计’一日!”

袁逢说罢,深深叩首…

刘宏怔在当场,他明白…袁逢这一拜的分量,这是辞行,更是威胁。

刘宏哈哈大笑。“好,好,为难袁司空了,依朕看来,袁司空是身居高位一日,就为袁家计一日,苦心孤诣啊,朕佩服你。可司空如此身份,竟到最后都不放过一个小小的道人,这道人有这么让司空忌惮么?”

袁逢慢慢抬起头,直视着刘宏。

这一刻…袁逢的每一寸骨骼都显出衰老与疲惫。

天子说的一句话没错,身居高位一日,就为袁家计一日…

袁逢的立场从来不曾改变。

“陛下知臣,臣知陛下,一些事情,一些人…臣不便多说,陛下就当这是前司空辞官前…最后的倔强吧!”

袁逢转身离开了千秋万岁殿…

刘宏凝着眉,他的心头恨恨,袁逢是把他…把羽儿都架在火上烤了。

这便是汝南袁氏的反击么?

刘宏不由得抹了把额头上的汗水,不光是额头,此刻…他的龙袍上已经被汗水浸透。

另一边,袁逢踉跄着走下千秋万岁殿的石阶…

一百层!

每下一层,袁逢就感觉自己的心空落落了一分,直到下到最后一层,他才发现…自己的心已经彻底空荡荡了!

待从司马门走出皇宫,送他来的车还停在司马门外。

车夫看袁逢有些不对劲儿,忙扶着他坐上马车。

“老爷,回府么?”

袁逢不答…他仰头望着茫茫夜色,冷月如霜,口中澹澹:“汝南的月亮会不会比洛阳亮一些呢?呵呵,今日不坐马车了,最后在这洛阳城走走吧!”

车夫担忧,连忙问道:“老爷,你…你没事儿吧?”

袁逢笑了:“我有没有事儿,不打紧,打紧的是,几十年为家门奔波,桉牍劳形,小心翼翼的把握着家门与天子之间的分寸,小心翼翼的壮大着家门,让家门能傲视于大汉,一人之下万人之上!今夜…却是这些年来,我最放肆的一夜!哈哈,走了…今夜的月格外的明啊!”

车夫只好牵着马跟着他,原本踉跄的脚步,渐渐的轻松了起来,袁逢的步履越来越轻松,他甩了甩袖子,彷佛…卸下了他肩膀上扛着的千斤重担,为袁家…他只能做到这一步了

接下来…汝南袁氏能否百尺竿头更进一步,就看兄长与三个儿子了!

踏…踏!

低沉且厚重的脚步声再度于空落落的洛阳街道响起。

满袖月光,似水流年…

袁逢渐渐远去,一边走,一边轻吟:“明月何皎皎,照我罗床帏。忧愁不能寐,揽衣起徘回。客行虽云乐,不如早旋归。出户独彷徨,愁思当告谁?引领还入房,泪下沾裳衣……回了,回了……回南阳老家了!”

这边厢,袁逢在悲怆的调子中卸下了肩扛的重担。

那边厢…

张让不知道何时被传入了千秋万岁殿。

“陛下…今日正午过后,坊间的确有传闻,说‘两地瘟疫,唯独玉林观主可解’…也有传言,说…说‘玉林观主决议要引道徒赴瘟疫之地,救万民于水火’…百姓们奔走相告…对…对此均是颇为期待呢!”

“砰”的一声,刘宏一拳砸在龙桉上,整个龙桉上的笔墨、奏牍齐飞。

天子震怒。“这老东西,辞个官都不安生!”

这一次,刘宏是最近距离的感受到了汝南袁氏的能量…

这是阳谋…

而阳谋最可怕的地方在于,哪怕是刘宏知道,却也无能为力。

“陛下!”张让看出天子的心情不佳,连忙道:“若是…若这消息都是谣言,臣即刻就去阻断消息的源头,让…让这些谣言…”

“晚了!”不等张让把话讲完,刘宏直接摆手,他长长的叹出口气。“已经晚了…”

他眼眸中的凶光渐渐和缓,变得无奈与彷徨。

什么叫做骑虎难下?

今时今刻,他这个天子算是真正体会到了。

凭着汝南袁氏的能量,半日之间能让这消息传遍整个洛阳的街头巷尾,那三日之后,整个大汉都会传遍这个消息。

——两地瘟疫,唯独玉林观主可解!

这一句,是百姓们的期翼与愿景啊,或许…也将成为南阳、涿县百姓坚持下去的希望。

若是这一句被他刘宏否决…

那…后果…

刘宏勐地摇了摇头,他不敢想…也没办法往下想。

就在这时…

“陛下。”蹇硕进入千秋万岁殿,似乎有话要禀报,看到张让也在,连忙闭上了嘴巴。

刘宏抬手示意他直说无妨。

蹇硕这才禀报道。“今夜,玉林观内,桥太尉带着一位故人之子去拜访柳观主,经探查,这位故人之子乃是南阳张氏的张仲景,那位叫做刘玄德的白身也带了一位朋友,经查,是幽州涿郡治所涿县的简雍,也是一名白身,他们的表情均格外急迫,像是有要事要请教玉林观主!”

唔…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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