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从吴越国天目山往南方向的一条山道上,行走着一位手执长剑,身着青袍的中年文士,风尘仆仆下儒雅的脸上略见消瘦,正是离开书院寻访马希兰下落的楚南风。

他这几个月中走遍了诸多大山,听闻吴越的天目山东西两峰各有一池,便也寻来,可惜在山中细访几日,终是未有马希兰的踪迹,无奈下山南行,想向闽地武夷山一行。

在一处村落用了午饭之后,行了半个时辰后,却见天色大变,乌云笼罩,想是要下大雨之势,但见前面有一衣衫褴褛、披头散发的乞丐,向右侧不远处的小山跑去,心想或许这小山中有避雨落脚的寺庙,便也随着那乞丐身后疾行。

位于这山的西侧,果然有一座面西而建的山神庙,上履小扳瓦,却无庙门。随着那乞丐进了庙中,却见供案上神像、香炉俱无,想那铜像应是被人盗去换钱了。

那乞丐走到供案边,蹲身从案下取出一堆稻草,取了一些铺在西侧的角落,对着楚南风指了指剩余的稻草,像是提醒他这稻草可以铺地休息。

楚南风心猜这乞丐应是落脚在这庙中,对着他点头道谢,那乞丐也未作答。此时雷声作响之中,大雨倾盆而下,楚南风便将稻草铺开,盘脚打坐休息。

不一会儿,只见雨中出现两个僧人,如此大雨之下却是不急不慢行走;待走入庙中,其中一位年近七旬的老僧全身湿透,眉须衣着水珠流滴,而另一位身材偏瘦,五旬上下的僧人则是衣须鞋袜干爽。

那五旬上下的僧人但见楚南风,脸色却是大为惊讶,趋步向已经站起的楚南风合什见礼:“明无见过楚先生。”却是洛逍遥四处寻访的明无僧人。

楚南风执手回礼之中,但见那老僧身上一团雾气蒙起,旋即之间散去,衣须鞋祙却已然干爽,不见一丝湿水之处。

若说行气周身,将衣物水气蒸干,以楚南风的身手也能做到,但如老僧一般弹指之间,楚南风却是自叹不如,看这老僧修为却是未入金身境,又似不曾隐藏修为,楚南风心中诧异之下行礼见过:“楚南风见过大师。”

那老僧听得明无称楚南风为先生之时,脸色略显惊讶,见楚南风行礼,合什道:“老僧文益见过楚居士。”言罢望着地下的稻草,俯身略一摊铺,径自盘脚坐下,明无但等楚南风坐下,方才在文益的左侧盘脚打坐。

文益望向明无,淡然道:“你与老僧雨中同行,行气使雨珠不沾衣身;而老僧此时亦与你一般衣鞋干爽,中间的所行却是不同,这就是“意”不同所至。”

原来明无僧人在隰州无意间听了楚南风的言语,悟了修武的六识之妙,破去修行多年的真身不破功法,散去千锤百炼紧绷于皮肉的罡气,却使身上诸穴气机顿然连通,一下子反倒元神清明,气血顺畅,踏入了金身之境。

他痴武几十年,又修行于他力、念力为主的净土宗,一时间悟了禅意之妙,便想净禅双修,回到“宝光寺”恳求住持圆觉给了戒牒,就去了天柱山“山谷寺”参禅。

而禅意则是只可意会,难以言传;“山谷寺”的禅师见明无求悟心切,便推荐他去寻清凉寺文益大师受法。

文益大师禅道以“就身拈岀,随流得妙”见称,就是接化之语平凡易懂,能使人当下彻见心性,立马普渡众生;明无探得文益去了闽地云游,就一路寻去,在文益归途中与其遇上,一路上便是请教文益佛法真意,恰逢大雨避于庙中,却也碰上了楚南风。

当听得文益所言,明无思索片刻,垂首合什:“明无痴愚,望大师点悟。”

文益微微一笑:“眼、耳、鼻、舌、身、意六根,依六根而起六境,得六识,称之为十八界;其意根为此十八界之源,眼见好色则喜,耳闻恶语则怒,鼻嗅香气则爱,舌甘美味则思,身有所触则惧;喜、怒、爱、思、惧皆是意念起法而致,故而‘意’有所法则欲。”

“法者似正似邪,见美色而起淫,见金银而起贪,或又如我佛慈悲,抑恶扬善;你见大雨倾下,便行气布身,使之不沾,是为意起我之法所致,虽见自在我,并非身无我。”

文益望向沉思中的明无,“亦有一些僧人苦行参禅,忍饥挨饿、风吹雨打去求身无我,却终是做不到法无我……”

“身无我?法无我?”明无口中吟道,一脸似懂非懂之状。

“阿弥陀佛,二十年前老僧云游之时,在湖州路上见有一老人家骨瘦如柴,昏倒在地,便将她带到挂单的“宝峰寺”中,待她醒来,老僧正欲打听她的出处,谁知她一看见老僧等人,却破口大骂,言是和尚都是假慈悲。”

“几经众僧相劝,方才说岀实情;原来她早年丧夫,育有二子,一子行军死于沙场,一子岀家为僧,她年老多病,心中挂念爱子,想见他一面,寻到寺中,谁知此僧人却避而不见。”

明无垂首合什:“阿弥陀佛,罪过、罪过。”

“那老人家又道,他何以能对别家之人施上一粥,见上一面,却对自己的娘亲滴水不与,只影不见?你们出家人还不是假慈悲?这就是你们所求的六根清静?所说的众生平等……那时寺中的众僧俱皆一时哑言,不知如何与答。”

文益停了下来,神情庄重,缓缓又道:“那时老僧方见树就是树,无大小、无枯盛;第二日,便起程回去故里探望老父老母,从那时起每年一次,如方外之交,至二老寿终之时。”楚南风脸上但起肃然之色。

“得六根清净,了生死因果;其了断之意犹如世人欠帐还钱一般,父母授身之缘,岂是避而不见可断;就如那老人家所言,众生平等……就将父母如寻常施主相待,有何不可?若心无我,自然也就法无我了,阿弥陀佛。”

明无亦是一声唱诺佛号,继而闭目沉默不言,文益、楚南风知他心有所悟,自也不岀声打扰,半柱香之后,明无方睁开双眼,对着文益俯首而拜:“明无多谢大师指点。”

抬头之间,楚南风但见他祥和的神色中带着七分庄严,知他修为大有精进。

“万法非缘,岂观如幻。”文益微笑之中望向楚南风,“楚居士,可曾看出老僧的武学修为?”

楚南风未料文益如此一问,不由一愣,佛门之中有以体魄之道,入明窍到金身境,亦有走神识之道,修神念至金身境;而修佛之人,志在了断生死因果,习武修行自也不会凝本命胎丹,作茧自缚,故佛家以神识入武的神念境修为亦与明窍境相同,有山谷,山麓、山腰,山巅之分。

楚南风对佛门功法虽说也有研究,却非精通,但见文益此下修为应是神念山巅,即与自己抱丹大成相当,初次见面之下,如此相问,想是必有深意,一时却是未敢作答。

“想必楚居士认为老僧隐藏了修为……”文益见他迟疑之状,笑了一笑,接着言道:“若说老僧与明无遇雨之时,元神意识已到了这山神庙之中,肉身待与明无到了此处,才神识归体,六识复明,行气去除雨水,想必是难以使人相信……不过事实确实如此。”

修为到了元婴之时,本命胎丹神识开智,而得悟“心境通”,到了金身之境,元神通彻清明,亦得“神境通”,二者都能以神识离体;但江湖中从未听说过神念山巅境界之人能够做到,何况下雨之时,应离此庙有百余丈,纵使元婴大成者也是不能做到。

而明无两天前与文益相遇,但对文益只有神念境山巅的修为也是见疑,此下闻言不由得与楚南风相顾一视,二人心中皆感骇然。

“明无,你出自我佛净土宗门,以修念力、他力入道,想是痴于武学,对于我佛大法真经少于精研,此下心有所得,入意知明,应是可知老僧何以能未臻金身,却可元神离体?”

明无无意得了楚南风点化,而踏入了金身境,本心已是开悟,才想着净禅双修,听得文益所问,茫然之下灵光乍现道:“行禅定?禅忘神功?”

文益脸显嘉许之色,“佛门弟子参禅入定,有分行禅定、坐禅定。禅定者,眼,耳、鼻、舌、身五识俱泯,犹如寻常人入梦,魂游他境,但意识未蒙,元神澄明,入梦非梦,如老僧刚刚雨中行走那般,若明无与老僧言语,一息间老僧自能知晓。”

楚南风心知佛门武学博大精深,而从北魏太武帝起至今,佛门历经三次佛难,以至诸多佛门武学失传,就如明无道出的“禅忘神功”,却也是从未听过,但想未臻金身境,而元神能离体百丈,心中便是暗自一凛;而文益此下能将自身武学讲与自己旁听,定有用意,疑惑之下更是凝神倾听。

“当六识俱明时,见六根入六境受识诸扰中,断生死因果,力求法无我……而参禅入定泯识,是为消业报因果之力,做到身无我即可,如老僧刚才所参行禅定;但有甚者神游离禅而不知,却是离了禅定要义。”

“精气为形,魂识为神,形神兼备,方可谓阴阳圆融,捭阖自然。阳主辟而岀,阴主翕而入,若使入定不当,却是适得其反;肉身为阳,神魂属阴,若肉身不辨六根,阳本动反息内,魂识不知归途,阴本藏却动外,却是形神离散,自然无法窥得天人合一之妙。”

楚南风心念一动,但想坊间传说有的僧人入定后雷打不动,却是被人误为坐化,甚至于肉身被毁,以致神魂无依;而肉身无存,六识无受阴阳见分,自是难参大法……琢磨着文益所言,楚南风便是沉思起来。

文益见状微微一笑,合什沉言不语,一时间只听得庙外“哗哗”的雨声,良久之后,但听一声响雷,楚南风心神一震,便自回过神来。

“阿弥陀佛。”文益合什唱诺佛号,望着楚南风缓声道:“以楚居士之修为,自然是知道坐定是“我忘”而并非“忘我”,如行舟于云海,可一动而至千里;但须记得是舟行而非身行,是意忘而非是神忘。”

楚南风心中一震,但听文益又道:“是行于皮相之外,又要在法相之内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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