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县衙大牢是地牢,上头还有一层,放一些杂物。
地牢上方厚重的铁门被关上,上面加了三层大锁,地牢里仅有的几盏油灯昏惨惨的光线,将几个衙役的身影远远地拖映在脚底。
丹霜被关在离铁慈还有两间牢房的地方,这牢里还有别人,但都被关得很远。
铁慈仔细看了看那锁,是簧片锁,她从靴底抽出一个薄铁片,拨弄了一阵,又接连击掌三下,咔哒一声,锁开了。
开锁这项居家旅行坐牢必备技能,是三师姐教的。
斜对面丹野目光灼灼看着,撇嘴一笑,用西戎话骂了一句:“南人奸猾。”
他脚尖拨拨铁慈扔回来的羊骨头,果然看见骨髓里头寒光一闪,抽出来,是根针,他有点笨拙地捏着那根针,像看着什么稀奇——西戎多是游牧民族,便是姑娘家也是上马牧羊下马打架,绣花针这种东西等同于废物,更不要说拿来开锁。
丹野看着铁慈的手势,也学着倾听捣弄,却半天也捣不开,他诧异地看铁慈,铁慈对他咧嘴一笑。
丹野拨得不耐烦,忍不住问铁慈:“怎么打不开?”
铁慈懒洋洋答:“谁告诉你绣花针能开锁?这种簧片,绣花针拨得开吗?”
“那你给我根绣花针做甚!”
“怕你寂寞,送给你绣花啊。”
丹野:“……”
绣你娘的花!这混账皇太女!
迟早我要在你人皮上绣花!
铁慈毫无愧疚之心——她送绣花针给丹野,就是要堵住他的嘴。免得他看见自己开锁动作大呼小叫捣乱,引来了差役。
她研究栅栏上的锁,皱起了眉。
这是套锁,一套三把钥匙,要摸索很久,会引起衙役注意。
她忽然停手,退回原处,将锁链套好。
有人来了。
……
时间回到铁慈刚刚被捉拿送进大牢之后。
刚从苍生塔维持秩序回来的沈谧,正想去县丞府里寻找铁慈,便被一人拦住了,他认出那人是李县丞身边很受器重的一个幕僚,便恭敬施礼,称张先生好。
那张先生往日从不曾正眼看他,今日态度却甚好,邀他去县衙门政厅房喝茶,两人进去了,门政便关上门,远远走开。
沈谧一脸油滑的笑容,站起身给对方倒茶:“先生有何吩咐?”
张先生瞄他一眼,想着东翁的吩咐,便笑道:“沈谧,今日县丞和刘老说了,让他给你个荐书,回头仵作一职司便归你了。”
沈谧惊喜,忙道:“多谢县丞恩典!小子必戮力以报!”
“这么快就表忠心了?”张先生慢慢喝茶,斜着眼笑道,“还有更好的事呢,你想不想听听?”
“自然是想的,”对方茶盏刚放下,沈谧立即又起身添茶,“县丞大人向来待小人爱重,小人这里先谢过大人了。”
“巡检一职,大人也是属意于你的。”沈谧不可置信地抬头,却见那张先生凝视着茶杯,缓缓笑道,“但当然得现有的巡检去职才成。”
沈谧道:“茅公子本就不会做长久……”
张先生像没听见他的话,“……不过这人现在就去职下狱了,他就是那采花杀人的大盗。”
沈谧一顿。
“沈谧,你自这人来后,一直跟着他,他行踪诡秘,夜半出没,身边藏有白梅花,你一定是知道的,对不对?”
茶壶口微微一偏,洒了几滴水在沈谧手背上,滚烫的水烫得他一哆嗦,他抬起头,缓缓盯着张先生。
张先生手指在桌上轻弹,笑道:“你懂大人的意思。”他扔了一个小包给沈谧,起身,“去吧,去击鼓,只要你第一个站出来,拿出这些证物,证明茅公子就是采花杀人的凶手,仵作也好,巡检也罢,都是你的。”
“先生。”沈谧却笑了,“县丞有令,我岂敢不从。只是我现在算是茅公子的随从,这仆背其主,千夫所指,您这里如果不能给我一点令我安心的东西,我这决心也不敢轻易下啊。”
张先生便轻蔑地笑了,想了想从怀中掏出个令牌扔过去,“巡检司的令牌那个姓茅的一直没拿,本来该你办好这事再给你的,既如此,你便先拿了。藏好了,可不许先拿出来显摆。”
“那是自然。多谢先生,多谢县丞大人!”沈谧满脸欢喜伸出手来,手里却还拿出那个大茶壶,猛地一抡,砰一声,沉重的茶壶砸在那张先生头上,那人眼白一翻,一个诧异的表情还没来得及摆出来,便软软倒地。
沈谧一把接住他,将他放在椅子上,一手撑着头,对着茶盏,看上去像在低头沉思。自己在他怀里摸索一阵,又摸出进出县衙大牢的令牌收好,这才擦一擦头上的汗。
然后他掀帘出去,一脸喜气洋洋,门政隐约知道里头是什么事,有点艳羡又有点鄙夷地看他一眼,沈谧道:“张先生在里头思考一件要事,想好了才会出来,令尔等不必打扰。”
门政和差役应了,沈谧便往县衙里头走,监牢在县衙西南侧,俗称南监。从宜门方向转过长廊,便是监牢的几间屋子,地上的屋子关着一些普通的犯人,重犯都在地下。
南监处不少衙役看守,沈谧正想着自己虽然有令牌,但是自己的身份贸然过去还是会被人怀疑,得找个正大光明的理由进去,比如送饭什么的……
想到什么来什么,那边游廊处就来了两个妇人,手里拎着饭篮,显然是来送饭的,沈谧大喜,急忙迎上去,对面那两个妇人却十分警惕的模样,一抬眼也看见了他,其中一人盯着他,手往饭篮里摸去——
……
铁慈停下手,听着上头动静,片刻后有人进来,高高瘦瘦的身影,身后跟着两个仆妇打扮的人,上有衙役的声音传来:“送完饭就赶紧出来!”
在地下看守的几个衙役走过去,要查看饭食,那两个仆妇上前,铁慈目光一闪。
其中一个妇人道:“这里还有几个咸鸡蛋,给几位差爷享用罢。”
那差役便咕哝道:“今儿个这犯人伙食倒好!”伸手要接那咸鸡蛋。
那妇人袖中忽然寒光一闪,没入差役咽喉,鲜血迸溅。
那差役连惨叫都没能发出来,轰然倒地,而那站在一边的男子背着的手也同时亮出,手中竟然是一块板砖,砰一声砸在另一个差役头上。
那刺杀差役的妇人杀了人便退后一步,反手一把罩在另一个妇人嘴上,正好把她的一声尖叫给挡回喉咙里。
然后她一甩袖,又是一点寒光,将站得稍后一点,正扶住那倒下差役尸首的另一个差役夺了命。
不过眨眼间,解决三人,然后那杀人的两人翻那差役的尸首找钥匙,另一人蹲在一边捂着眼睛不敢看,浑身发抖。
片刻后找到钥匙,那两人拉着那发抖的妇人一起奔下来,当先一人低喊:“公子!”
铁慈叹一口气,道:“赤雪。”
油灯光芒下露出赤雪沈谧的脸,另一人低着头还没看清是谁。
铁慈想到赤雪会想办法来救她,却也没想到来这么快,更没想到沈谧也来了。
如果她没猜错的话,她被下狱,沈谧作为最近和她接触最多的县衙的人,李县丞一定会买通他指认她。而沈谧这个境遇,李县丞给出什么东西,对他都是久旱逢甘霖。
李县丞是顶头上司,是地头蛇,而她不过是个迟早要走的过客,除了钱也不能给他什么,孰轻孰重,对于油滑精于算计的沈谧来说,简直不需要考虑。
然而他来了。
做好了被背叛准备的铁慈,淡淡地看着沈谧。
沈谧一边开锁一边和她说事情经过,他在回廊处遇见赤雪以送饭名义潜入,两边都心怀鬼胎,赤雪差点把他杀了,还是他先认出赤雪说明来意,两人便联手,一起进了这牢狱。
他说得随意,铁慈却看见他手一直在抖,人也在呼呼喘气,显然第一次杀人对他来说也不是件轻松的事。
赤雪道:“还要多谢李小姐深明大义,她熟悉这衙门格局和内部事务,不然我也不能这么快潜进来。”
铁慈这才发现那个一直发抖的人是李小姐,她十分愕然,随即苦笑。
最难消受美人恩啊。
很快开了门,铁慈拎了锁链走出来,赤雪又去开丹霜的牢门。
丹野在另一边敲击牢门,也不说话,铁慈就当没听见,众人会和正要往外走,忽然海东青走过来,双翅一展,挡住了路。
铁慈看看海东青,海东青金光闪闪的眼睛一闪,鸟腿又神经质地一抖,但没让。
它不让,铁慈让,铁慈向左走,海东青也挪到左边,铁慈向右走,海东青也挪到右边,铁慈抬手做出手状,海东青猛地向后蹦三步,但翅膀还是张着。
它比寻常海东青大很多,双翅展开便挡住了监牢中间那条窄路,大有:“此山是我开,此树是我栽,要想从此过,留下买路财”的豪气。
铁慈笑眯眯看着它,道:“墨野,够义气,冲你这义气,等我烤鸟儿时,一定多加一点孜然作为对你的尊敬。”
海东青翅膀颤抖。
虽然不明白孜然是什么,但是它明白铁慈那饕餮的眼神。
丹野喝:“墨野,回来!”
连喝三次,墨野才不甘心地收了羽翼,放弃了逼铁慈救它兄弟的主意,回到丹野牢门前。
铁慈才不打算现在放丹野出来,出来给她捣乱吗?就在牢里呆着好了。反正就凭这里的这些人,想弄死他也不可能。
但就给海东青这一耽搁,上头忽然有了动静,沈谧他们下来时原本虚掩留的大门,忽然砰一声,被关死了。
与此同时,嗖嗖两声,里头仅有的灯火也被打灭了。
最后一点光线湮灭,地牢里一片漆黑,随即上头轰然一声闷响。
铁慈心中一跳,直觉不好,此时他们因为救丹霜,位置在监牢深处,离上去的台阶还有一段距离,想要此刻冲上去已经来不及了。
又是一声轰然巨响。
铁慈猛地一脚将沈谧踢到墙角,随即一把抱起李小姐,往最近的开门的监牢里冲,同时大喝:“所有人,寻找角落,贴紧墙角,贴越紧越好!能找到上头有横梁的墙角更好!”
她冲进监牢,将李小姐往墙角一按,自己正准备找另一个墙角呆着,但已经来不及了。
头顶轰然一声巨响,比前几次更响出几倍,巨大的声响震得所有人只觉得全身一蹦,心脏都被震到了喉咙口,头顶的天像整个崩落,砸在了嗡嗡作响的脑袋上,又或者雷霆乍然劈在了头顶,整个脑海里都是一片喧嚣,而嘴里泛起腥甜。
上头一层,整个崩塌了。
这一霎间铁慈什么都来不及做,只能一个转身,面对着李小姐背对外面,紧紧贴着李小姐,将身体拼命往墙里挤。
塌方时,在屋子里没有床桌柜子等家具,无法利用斜角躲避时,便只有紧贴墙角了,毕竟四角是最稳固的,再怎么地震塌方,很难塌到最边沿。
但是两个人贴在墙角就太多了。哪怕铁慈已经拼命往里挤。
轰然一声就在耳侧,什么东西携着灰尘坠落,重重砸在她肩膀和后背部位,砸得她喉头一甜,胸间一痛,一口血就要喷出,却撞上一片黑暗里那一双无比惊惶的眸子,硬生生咽了下去。
那东西并没有一直架在她肩膀上,咔嚓一声,又被什么重物砸断,尖锐的裂口缓缓顺着铁慈的背一路划下去,宛如有人持刀缓缓划开背脊,凌迟一般的剧痛,铁慈咬紧牙关,浑身绷紧,在那锋利茬口快要滑到后腰时,猛地一振腰间肌肉,硬生生将那东西撞开。
黑暗中李小姐被她紧紧贴着,一开始恐惧惊惶,什么都感觉不到。此刻震动渐歇,神智回笼,便感觉到这姿势无比暧昧,她浑身也僵硬了,随即便感受到铁慈紧绷的身体,那周身体肤并不像想象中坚硬,是一种无比弹性的柔软,触及如绵,却又能感受其间蕴藏的力量,她养在深闺,自幼谨言慎行,和男人多说一句话都会脸红,几时和人这般紧密接触过,一时浑身也软了,软着脚模模糊糊地想,“……这般灰尘肮脏,他身上也没那些臭男人的气味,反而怪香的……”忽然感觉到铁慈腰间一震,她浑身也一震,被这个动作惊得瞪大了眼睛,正要怒骂或者尖叫,忽然嗅见一股古怪的气味,似铁锈一般沉重,越来越浓郁地逼近她鼻端。
李小姐不知怎的,不敢再喊叫,睁大眼睛,隐约看见黑暗中,铁慈额上冷汗滚滚而下。她心中不安,不禁小声地问:“你……你怎么了?”
铁慈闭闭眼睛。被砸的半个身体已经麻木了,后背却痛得如同撕裂,这回伤得不轻,如果此刻有人进来……
李县丞好大手笔。
竟然将整个监牢上面一层全部炸毁,上面一层整个砸落,造成塌方,想要将牢里的人全部砸死。
而他必然也会准备好一系列的人证物证供词,将“茅公子杀人采花大案”卷宗递上盛都,再以意外事故完美结案。
如果她真的只是一个苑马卿的儿子,这事儿必定就这么了结了。
李县丞做得那些事,三起杀人案件的内幕,苍生塔里的猫腻,也就永远不会有人知道。
但是就算换成了她,此刻她重伤,就算丹野丹霜他们没事,真的能扛过后面李县丞的杀手么?
他可是连投石机都有!
此时牢中一片凌乱,灰尘如大雾朦胧,她忽然隐约听见赤雪丹霜在唤她的声音,后来又有了沈谧的声音。
她心下稍安。看来自己人没事。
李小姐想动,她按住她。此时上头还有零碎石头不断落下,被砸破头不是玩的。
李小姐感觉到她的手冰凉彻骨,一时怔住。
上头隐隐有了人声,听声音人数不少。铁慈苦笑一声。
在李县丞的人找到她之前,丹霜赤雪能先找到她逃出去吗?
铁慈缓缓运气,真气却在流经胸口时便停滞,她有点诧异。
她真气是和大师兄学的,大师兄家学渊源,曾和她说过,这真气练成,流转如意,在受伤时会自动挪穴,一般不会受内伤。
但此时也来不及想太多,她低声道:“李小姐,你自己爬出去吧。”
虎毒不食子,李县丞想必不会太为难他女儿。
有哗啦哗啦踩碎瓦砾的声音传来。
李小姐忽然一转身,背对着她,道:“你拿出刀,架住我脖子……”
铁慈睁开眼,有点愕然,没想到这姑娘有这份聪慧和勇气,这是要以自己为质,想送她出去了。
她轻轻笑道:“现在啊,拿着刀,我也架不动啊……”
李小姐愕然回首,就看见铁慈脸色惨白,软软向后倒了下去。
就在此时,一声欢呼,几个配着刀的差役奔过来,道:“找到他了!”
又有李县丞的声音,冷冷道:“真是命大,这样都不死!把他拖出来!”
李小姐抬头,此时才看清自己身边已经成了一个废墟深坑,四周都是断裂的木头,成堆的砖瓦,倒下的泥墙,大块大块的石头,自己的父亲就站在深坑边缘,冷冷地看着底下。
李小姐眼底渐渐弥漫上一层惊恐。她没想到父亲能干出这么恐怖的事来。
几个差役踩着断木碎砖奔过来,要去拉扯倒在废墟上的铁慈,远处传来丹霜的怒喝,却赶不及了。
李小姐尖叫一声,转身扑在铁慈身上。
李县丞面沉如水,怒喝:“把这逆女拖走!”
李小姐死死抱着铁慈不放手,却敌不过那几双铁钳般的手,眼泪从眼角无声无息浸入鬓发,额角一片晶亮的湿润。
她绝望地喊:“父亲,是他救了我啊!”
李县丞冷漠地看着她,一摆头,李小姐便被拖了开去,连带着铁慈都被拖动了几步,身下碎石一道长长的殷红。
李县丞道:“夜长梦多,就地解决吧。”
差役们便搬起石块。
丹霜疯了般在碎石断梁间奔跑,浑身被刮出无数伤口也不敢停一停。
赤雪爬上一块摇晃的石板,老远喊得撕心裂肺:“住手!这是皇——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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