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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安克·拜拉尔!”

在一片混乱中,泰尔斯的声音清晰地响起,响彻整个大厅。

公爵的开口显然份量十足,整个宴会厅都安静了下来。

安克的长剑停在老多伊尔的脖颈间,只留下男爵紧张到极点的气喘。

泰尔斯推开下意识拦住他的马略斯,越众而出,在仅次于国王的席次上发话:

“你的话,你的故事,你的遭遇,整个闵迪思厅都已经听到了。”

他口吻严厉:

“这还不够吗?”

安克抬起头,第一次毫无干扰与阻碍地,与王国的继承人当面对视。

“所以,我的殿下,您也要像其他人一样,用无比正当的理由借口,阻挠应得的正义吗?”

“所以您的过往,您的名声,包括您刚刚的开场致辞,都是谎言吗?”

马略斯和沃格尔对视一眼,彼此交换的只有担忧与顾忌。

泰尔斯感觉到,此刻,全场目光毫无遮掩、毫不顾忌地聚焦在他身上。

无论是詹恩、廓斯德、瓦尔这样的守护公爵。

还是艾德里安子爵、埃莉诺夫人这样的璨星七侍与中央领显贵。

抑或戈德温伯爵、康尼子爵这样的拥王党人与新贵族。

以及各色役兵、官吏、行首等等,各门各类、各行各业的尊贵来宾。

他们的眼神就像万钧巨石,齐齐压在他的声带上。

仿佛要把他在整场宴会上获得的尊敬与恭谨都抵消掉。

该死。

“我不是法官,无权定义正义。”

泰尔斯看着那对满布决绝与死意的目光,皱起眉头:

“但你今天的行止,已经足够惊世骇俗。”

“却只是自塞出路。”

安克恍惚地呼吸着。

“杀人夺命也许能引人倾听。”

泰尔斯瞥了一眼周围,竭力稳固着他仍处在变声期的嗓音:

“但若听众只为猎奇而来,便是听也无益。”

人群里响起嗡嗡声。

“而自甘堕落!”

泰尔斯高声道:

“就算能避一时苦果,但下场势必凄凉,悔不当初。”

安克扭过头,看着在他剑下瑟瑟发抖的老多伊尔。

他笑了。

“殿下,一如传言,您辞锋锐利,我难以抗辩。”

“无怪乎能在野蛮危险的北地,维护星辰的尊严利益。”

安克目光一厉:

“但我不是来这里听您说教的。”

“我来寻求的,是复仇。”

“那就相信我,放下武器,留待公正的裁决,”泰尔斯努力维持着星湖公爵的威严:

“无谓再诉诸私刑,多伤人命。”

他正色道:

“缺乏公道的复仇,无异于卑鄙的谋杀。”

身后的沃格尔与马略斯交流着什么,但泰尔斯没有听清。

安克下意识地左右回顾,在宴会众人的议论声里略显迷茫。

直到他重新看向公爵,向后者投来不甘与质问的目光。

“谋杀。”

安克盯着泰尔斯,走神了一刹那。

“谋杀?公道?”

他咬紧牙齿,声音颤抖:

“不,泰尔斯殿下,不。”

“我父亲紧紧怀抱着他的武器,怀抱着对祖先与血脉的歉疚,死在病床上,死在世传的土地里,而我甚至没有时间去为他下葬,就要千里迢迢四处奔波,直到今天,才能站在您的面前。”

他嘶吼道:

“那才是谋杀!”

“他的公道又在哪里?”

他的剑下,多伊尔男爵颤巍巍地插嘴:

“我什么都没做,你父亲是自己病死的……”

安克猛地扭头,把男爵的话吓回肚子里:

“在你夺走他的一切之后!”

“在你利用商人的卑劣手段,”安克声嘶力竭。

“把他逼得无路可走之后!”

泰尔斯向下伸手,止住马略斯要派人把自己拉回队伍的举动。

安克怒吼道:

“诸位,你们睁眼看看,这样的圈套与羞辱,与谋杀何异!”

人群炸开了锅。

议论声越发杂乱,讨论的焦点却各自不一。

多伊尔男爵瑟瑟发抖,眼见情势不利,他挣扎着努力发声:

“你父亲没钱,我就出借,他抵押土地,我就收下……”

D.D则紧张得目不转睛,在哥洛佛的束缚下看着他的父亲自辩:

“你们的子民没活儿干,没饭吃,我就雇劳役,发工钱,这有什么错?”

“这是领主们再正常不过的操作,你该睁眼看看,多少年了……”

老多伊尔闭上眼,努力不去看那柄让他恐惧的剑:

“整个王国,从中央到刀锋,无论东海还是南岸……”

“哪里不是这样的?”

此言一出,人群一片喧哗。

戈德温伯爵努力维持秩序,却收效甚微。

泰尔斯狠狠皱眉。

而捏着男爵小命的安克只有怒火更甚:

“该死的,西荒不是!”

他的吼声震动整个闵迪思厅:

“生我养我的鸦啼镇,更不是!”

宾客们的嘈杂越来越大,卫兵们不得不越发努力,把越站越近的人重新隔开。

直到远处的公爵席次上,廓斯德·南垂斯特睁开他锐利无比的独眼。

“崖地也不是。”

他看向戴着镣铐,在王室卫队的严防死守下,依然在自斟自饮,显然心情不错的瓦尔·亚伦德:

“还有北境。”

独眼龙公爵长声叹息,话语传到每一个人的耳朵里:

“在以前,整个王国,都不是。”

璨星七侍们表情不一,詹恩公爵倒是挑起眉头,一脸有趣。

泰尔斯捏紧拳头,对煽风点火的崖地统治者怒目而望。

但廓斯德只是远远看着他,轻轻摇头。

让泰尔斯心生疑惑。

客人们的议论声慢慢安静下去,留下更多的是不可言说的凝重与谨慎。

得到鼓励,安克的眼里重新生出希望。

“没错!”

小拜拉尔扣住男爵的肩膀,剑锋直至头顶:

“此行此举,在座诸君难道不感同身受吗!”

眼见自己惹了祸的多伊尔男爵不得不乖乖闭嘴。

“该死,他这是有备而来。”

在后方,沃格尔看着客人们表情的变化,气急败坏:

“他把这案子,变成了陛下与西荒,中央与地方的对抗。”

但马略斯只是摇摇头。

泰尔斯心知不能任由局势发展,他的斥责声响彻整个大厅:

“那就证明它!”

“安克·拜拉尔,如果你觉得你在做正确的事情,那就证明给我看:你出现在这里,是为了父亲的公道,不只为了一时快意与自我满足。”

安克重新看向星湖公爵。

“快意与满足?”

挟持者深吸一口气:

“我之所以来到这里,是因为我相信您,泰尔斯殿下。”

泰尔斯心中一动,谨慎道:

“我?”

安克现出恭谨的神色,单膝跪下,左手却不离多伊尔男爵的肩胛骨:

“于私,殿下。”

“您的养父,曼恩勋爵生于西荒,忠心耿耿侍奉陛下多年。”

“我的父亲更与他同窗共侍,在荒漠战争中并肩作战,情谊深厚。”

泰尔斯呼吸一滞。

“而拜拉尔家族也曾为您出生入死,为您的归国之途起兵开路。”

“您平息了刃牙沙丘的兵戈,贤名遍传西荒,成一时美谈。”

安克目光灼灼:

“传说之翼随侍左右,四目头骨赠尔宝剑,克洛玛家千军礼送,便是威名赫赫的英魂堡黑狮,亦不远千里,为您扬旗领路。”

客人们的议论声再度升起,许多人还是第一次听见这样的“第一手”见闻。

泰尔斯表情不动,只在心底里叹了一口气。

他刚刚发现,法肯豪兹所赠宝剑的重量,确实不一般。

“于公,殿下。”

“您离国六年北上为质,牺牲自我护佑子民。”

“当你卫护王国尊严,北方佬们无人敢撄其锋。”

泰尔斯听着这些话,感受着无数人在他和安克之间往返的目光,只觉十分不适。

“您亲历奇险,见证了埃克斯特最传奇的王位更替。”

“北方佬视你为仇雠,而星辰人却奉你如英雄。”

安克越说越激动,他的嗓音到最后变得嘶哑:

“殿下,你在北地的光荣事迹,证明了您是少有的王国新风——您是伟大帝国,在这个继承国度里的最后热血。”

“每个人都在期待您的归来。”

“包括我。”

“和我的父亲。”

此言一出,议论声再起。

但聪明的人都住口不言,保持沉默。

唯一一致的是,所有人都看向了星湖公爵。

众人看不到的地方,泰尔斯攥紧了拳头。

在埃克斯特,在龙霄城,寄人篱下,北地人们看他的目光要么充满仇恨与敌意,要么是礼节完备下的警惕与不屑,死人脸尼寇莱是前者的代表,里斯班摄政是后者的体现,龙霄城群臣则更是肆无忌惮。

那滋味并不好受。

六年里,泰尔斯更愿意一个人在藏书室,或者英灵宫的某个角落里待着,看书、睡觉甚至默默发呆,连怀亚都打发到二十米之外。

他曾经以为,那就够糟了。

但是。

此时此刻,当泰尔斯站在闵迪思厅,站在自己的国土上,面对着他的同胞国民,感受着无数人混杂了期待、崇拜、谨慎乃至探究的目光时……

“不。”

沃格尔隐隐感觉到问题的严重,低声道:

“殿下是王位继承人,属于璨星王室,是复兴宫的代表。”

“但他毕竟不是陛下,不是国王,不是王国的正式统治者。”

马略斯先点点头,又摇摇头:

“可他偏偏又是闵迪思厅之主,是有权辅理国政的星湖公爵。”

“而他刚刚归国,既声名卓著,又毫无根基,易受操纵。”

守望人眼里的警惕无以复加:

“这就是他们找上他的原因。”

副卫队长扭过头:

“他们?”

马略斯没有说话。

听着他们的私下对话,泰尔斯凝重更甚。

“泰尔斯公爵!”

安克目光一肃,扬声开口:

“我剑下此人,与他的同谋……”

他短剑探出,逼住刚刚才借机喘了两口气的老男爵,愤然道:

“他们违反了终结历50年,‘黑目’约翰一世所签署的《神圣星辰约法》,设下阴谋,谋害有男爵头衔的世袭贵族!”

泰尔斯眉毛一跳!

“他们触犯了340年‘胡狼’苏美三世所订立的《不二法》,在正统封君拜拉尔家族之外,私相授受,一臣多主!”

面对着数百人,安克怒道:

“他们无视414年‘债主’埃兰三世的《国王税法》,背着国王与领主,瞒报生产,逃避税例!”

《神圣星辰约法》,《不二法》,《国王税法》……

泰尔斯捏紧拳头。

该死,这些法令,有的他只知道名目,有的基尔伯特还未来得及讲授。

在众人的议论中,沃格尔面色不愉:

“局势清楚了,还真是有备而来。”

他向前一步,在泰尔斯身后小声道:

“殿下,无论他说什么,你现在必须站定立场,与陛下和复兴宫保持一致……”

可马略斯面无表情,直直打断了他:

“不。”

沃格尔惊讶地回望。

另一边,安克的声音仍在继续震彻大厅:

“他们违背了512年,‘贤君’闵迪思三世的《吏选通则》,不敬地方风俗,干涉城镇自治,与国王之仆贿赂往来!”

他紧紧盯着保持镇定的星湖公爵:

“他们违抗您的祖父,‘长治王’艾迪二世在655年颁布的《量地令》,异地租佃,私下转让、玷污神圣的封地!”

“他们甚至公然藐视您父亲十一年前为荒漠战争通过,现在仍在边境生效的《紧急状态管制令》,违法将西荒的战略粮货流出国境,倒卖到荒漠与埃克斯特!”

多伊尔男爵的面色越发难看,一脸难以置信。

《吏选通则》、《量地令》、《紧急状态管制令》……

面对越发嘈杂的人群,泰尔斯觉得不妙。

这已经远远超过他在这几个月里恶补的知识了。

王子的身后,马略斯的声音小小响起。

“多伊尔是复兴宫座下璨星七侍,拜拉尔是隶属法肯豪兹的地方封臣。”

“多伊尔是根深蒂固的旧贵族,历史悠久,”守望人面色淡然,却话语沉重:

“拜拉尔是以战争起家的新贵族,刚过百年。”

沃格尔目光一动。

“多伊尔用商人作派,诉诸市场契约等新手段,兼并土地,变更所有权……”马略斯继续道:

“而拜拉尔援引《量地令》等王政法令自辩,只为保住旧封地,维护旧法统。”

沃格尔反应过来,他看着马略斯,难以置信。

马略斯回望他,点点头:

“多伊尔远离政治中心,在泰尔斯殿下归国后,方才力图攀附王室。”

“而拜拉尔则是大胆越过西荒公爵,直入永星城,请王国中央裁决地方事务。”

在王室卫队们想清楚之后,齐齐急变的脸色下,马略斯轻轻叹息:

“你能想象这里头涉及多少人,多少事,多少利害吗?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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