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说到这里,西里尔扭过头,把嘴里嚼烂的鱼刺狠狠地吐出去。

那用力的样子不像是在吐鱼刺,倒像是在砍一道特别难缠的柴火。

“不得不说,那时候的你更合我的口味,更……”

公爵回过头,掏出一幅手帕擦拭着嘴巴和双手,露出别有用意的目光:

“可爱一些。”

泰尔斯深吸一口气。

他隐约听懂了对方的弦外之音。

所以他不想再听了。

“可再看看你现在。”

西里尔戏谑地看着他,上下打量,如同打量着宴会上陪酒的妓女:

“温和有礼,道貌岸然。”

“把锋刃收进鞘里,把毒牙含在嘴里,把利爪藏回掌中,”西荒公爵尖利的嗓音充斥着房间:

“不可惜吗?”

泰尔斯抬起目光,直视西里尔。

他没有兴趣再陪这个明明位高权重,却总是满口阴阳怪气的怪老头儿玩下去了。

“也许这才是对的。”

“我的老师告诉过我,”王子沉声道:

“智者甚少雄辩滔滔。”

可惜,他一直没能做到。

泰尔斯在心底里叹息。

第二王子语气沉稳,暗含坚拒:

“而我相信,我们都不是傻瓜。”

法肯豪兹又笑了。

他这一次的笑声格外地长,甚至到了让耐性十足的泰尔斯都不耐烦的地步。

西里尔停下了笑声,幽幽开口:

“很好,那至少,你应该不会重复海曼那样的错误。”

泰尔斯一时没反应过来:

“谁?”

西里尔环顾了一圈这个房间,诡笑连连,如阴风阵阵:

“身为一个外交家,他风度翩翩,礼节完美,高谈阔论,机智巧言,令每一个想要在他面前高声说话的人自惭形秽,张口结舌。”

“所以他总是能在谈判里,凭三寸不烂之舌获得最大的利益。”

“无论面对谁。”

海曼?

泰尔斯心头一梗,他下意识地朝堆着随身行李的角落望了一眼——他的四伯父,海曼·璨星的遗笔信也在那里。

为什么要提起他?

就因为这里是……鬼王子塔?

想起这是另一个璨星的殒命地,而自己躺过的床可能是对方临死前睡过的,泰尔斯就一阵心堵。

“但无往不利的同时,他也在自己的心里筑起了一道高墙,用礼貌的笑容和聪明的话术拒绝一切。”

很奇怪,西里尔的表情变得深邃起来,略略出神,这驱散了不少由他恐怖面容带来的阴霾:

“无论那是佞臣的谄媚妄语,抑或朋友的逆耳忠言。”

“所以他付出了代价。”

这句话让泰尔斯的注意力高度集中起来。

什么意思?

付出代价?

“你认识海曼王子——我的伯父?”

但法肯豪兹没有回答他。

西荒的统治者缓缓转过身,打量起这个狭窄的顶层房间,椅腿在地上摩擦,发出难听的闷响。

“我还记得那一夜。”

打量着房间里的陈设,西里尔·法肯豪兹轻哼一声,让人辨不清是讽刺还是感慨:

“那一夜。”

泰尔斯从对方怖人的眼珠里瞥见一丝黑暗。

“我赶到的时候,只看到他静静地躺在地上,满面鲜血,再也说不出话。”

“营地警报大作,塔下的士兵们惊惶无措,他的亲卫对我破口大骂,暴怒的侍从官带着常备军搜捕百尺内所有的活人,甚至当场砍倒了好几个本地贵族。”

“内讧一触即发,王室常备军与赶来的本地征召兵甚至雇佣军举火对峙,几度冲突,伤亡无数,卢曼男爵和我居中斡旋却收效甚微,所有人都精神紧绷,慌乱不已。”

那一夜。

泰尔斯马上意识到对方在说的是什么了。

西里尔公爵仿佛忽略了泰尔斯的存在,只是慢慢观察着曾属于鬼王子的房间。

“军需库,补给仓,白骨之牢,其他地方也很快爆发骚乱——就像这几天一样,营地秩序崩溃,而我们无暇顾及。”

“不到半个小时,烽火和信号箭就从数里外的五个警戒哨上相继传来:队伍长得看不到尽头的兽人与荒骨人蹊跷地趁夜而来,发动前所未有的突袭。”

“王子身死,牵连巨大,常备军仇恨难抑只想出击,领主们心思散乱守御为先,雇佣军各怀鬼胎唯求自保。”

“将帅互疑,士气低落,再加上内奸作祟……原本占据优势的我们,只守了不到一天。”

西里尔回过头,看向窗下的房屋莽莽,眼神微凝。

“最危急的时刻,各部之间失去了联络,我被打下坐骑,还被一个该死的兽人掀掉了半张脸,卢曼男爵甚至牺牲了性命,为我们撤离营地断后。”

“如果不是那群拦截我们的兽人缺乏军纪,乱糟糟的只顾抢掠……哼。”

西里尔目带讽刺与不屑,轻哼摇头。

泰尔斯叹出一口气,闭上眼睛。

“可那不是最糟的。”

法肯豪兹公爵的脸色越来越僵,让人不适的丑陋枯槁化作难以忽视的冷漠冰寒:

“就在我们撤到恩赐镇,重整败军,打算将海曼的遗体与求援信一同送回永星城时……更可怕的消息,自翼堡传来。”

更可怕的消息。

泰尔斯心头一紧。

“永星城大乱,复兴宫生变,国王和王储……双双遇刺。”

泰尔斯听着对方的话,呼吸渐慢。

“王都封锁,信途断绝,城内的大批贵族与领主一同失去消息,星辰中央一片喑哑,我们的后援遥遥无期。”

西里尔回过头望着泰尔斯,缩头含胸的他目光缥缈,仿佛望着泰尔斯身后的空气:

“而这只是开始。”

“从翼堡转来的紧急传讯一封接着一封,噩耗连着噩耗。”

西里尔转到背光处,在寒风瑟瑟里显得面目灰暗:

“北边,断龙要塞陷落,第二王子阵亡,埃克斯特兵压北境,横断崖地,势不可挡。”

“东方,第三王子身死断桥堡,他负责坐镇的水道补给专供南北双线战场,由此停运。”

“西南,星湖公爵殁于内讧,背负众望的星辉军团既失首脑,又断补给,四分五裂,杳无音讯。”

公爵话语里的萧瑟和凛冽让王子不寒而栗,让他想起基尔伯特对自己叙说血色之年的情景。

但泰尔斯随即想起地牢里,萨克埃尔半真半假的描述与王室卫队们的痛苦告白,不由得捏紧拳头。

“星辰烽火遍地,王国希望断绝,敌人兵临城下,王室杳杳无踪。”

“而西荒,何去何从?”

“光是西荒领主们在恩赐镇的一场会议,就有许多人心怀鬼胎:闭门自守者有之,妥协投降者有之,屯兵割据者有之,私议拥立者,也有那么几个。”

“跟那比起来,杂种与荒种入侵,刃牙营地沦陷,西荒边境遭劫,似乎已经不算什么事儿了。”

西里尔抬起头,丑陋脸庞上的寒意惊了泰尔斯一跳:

“恩赐镇的落日神殿里,听着他们毫无意义的争吵,满身伤残的我只能由人搀扶着,站在海曼盖着厚布的遗体前,无声地问他:‘老朋友,漂亮男孩,你引以为傲的俊俏脸庞和机智口才去哪儿了?’”

西里尔的语气很阴冷,却带着一股泰尔斯意想不到的失落萧索。

“那都已经过去了,”泰尔斯试图安慰他,同时下达逐客令:

“现在,我们已经……”

可法肯豪兹望着地面,双手垂膝,突兀地蹦出一句话:

“所以,有时候我也会后悔。”

后悔?

泰尔斯一怔。

西里尔抬起头,目光闪烁,其色诡异:

“那一夜,如果我没有那么做,那未来会如何?”

泰尔斯有些迷惑:

“那么做?做什么?”

西里尔冷笑了一声,把餐盘放回书桌。

他重新盯着泰尔斯,仿佛变回那个言行怪诞、嬉笑怒骂的西荒公爵:

“那一夜,如果我没有在私下里,把诡影之盾的刺客放进营地……”

“放到海曼的面前……”

那一刻,泰尔斯的心脏漏跳了一拍。

仿佛浑身的汗毛都倒竖起来。

把诡影之盾的刺客……

放进……

西里尔幽幽道:

“那血色之年,又会如何?”

一切都静止住了。

就好像狱河之罪再度起效了。

唯有窗外的烈烈风声,提示着他时间的流逝。

泰尔斯仿佛冻住的冰雕,一动不动地看着对方。

他的眼前,形貌可怖的西荒守护公爵,西里尔·法肯豪兹不笑,不言,不讥,不刺,只是静静地看着他,无比淡定。

窗外的寒风再度增大,吹得法肯豪兹的袍子不断抖动。

而衣袍上,那代表法肯豪兹家族的,有着四个眼洞的头骨标志,无比显眼,狰狞如故。

就像活过来了一样。

天知道泰尔斯用了多大的努力,才按捺住呼喊约德尔或者摆出战斗姿态的欲望。

天知道。

半晌之后,泰尔斯肃穆、凝重、艰难而又敌意满满地憋出一个词:

“你?”

坐在椅子上的西里尔靠上椅背,眯起双眼:

“我。”

语气平静,姿态安然。

泰尔斯深吸一口气。

两人都静止了几秒,唯有风声依旧。

直到西里尔露出满意的表情。

“很好。”

公爵直起腰,他那枯槁如木、血色稀少的脸上,终于流露出罕见的精明肃穆:

“我们终于开始谈话了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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