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苗先生提起衣襟下摆,往糖人师傅跟前走了一步,就在这时从巷子里又窜出几个破衣烂衫的孩子,“呼啦”围了过来,把苗先生撞了一个趔趄。

苗先生往后退了一步,给孩子们让出一条路,同时向糖人师傅抱抱拳,“师傅,不打扰您的生意了,俺走了……”

“好,您先去忙吧,不好意思,咱们如果有缘下次再见,再聊

……”糖人师傅向苗先生友善地笑了笑,“今儿风这么大,还有孩子出来捧俺的场……”

呜咽的风撩着各家店铺的布招牌、木招牌,发出“唰唰唰”“哐当哐当”的声音,尘土和枯叶给它伴舞;平日里街上的乞丐也不知躲到哪儿去了?有的也许蜷缩在别人家的门洞子里,悄然无声地死去;有的钻进了人烟稀少的青峰寺,那儿的老主持乐善好施,至少冻不着。

往前走,迎面走来一队巡逻的日本兵,他们肩上背着刺刀,他们脚上的大皮鞋在地上使劲跺着,一脸凶相;几个穿着黑色警服的青峰镇警察狐假虎威地跟在日本兵的身后,眼珠子瞄着几个零零散散的行人;行人抱着脑袋、缩着脖子,战战兢兢把身体贴着墙角走。

苗先生挺起了他单薄的胸膛,风吹乱了他的头发,一双仇恨的眼睛从他乱蓬蓬的头发里射出来,那队巡逻兵好像没看见他,也许把他当成了疯子,擦着他的长褂威风凛凛走过。

把目光收回来,落在剃头铺子,剃头铺子的门关着,一个男孩站在玻璃窗前向街上眺望,那个孩子苗先生认得,是那个瓢老头的儿子宝儿。宝儿也看到了他,愣了片刻,把小脑袋扭向了一边。

看到宝儿,苗先生想起了刚刚遇到的小白瓜,两个孩子脸上鄙夷不屑的表情让他感觉非常难过,简直羞愧得无地自容。

这时,对过的庞家裁缝铺子门开了,一前一后走出两个人,一个是一文钱酒馆陈掌柜,他的腋下夹着一件长袍;另一个是裁缝铺子老板庞新云,庞新云一脸忧心忡忡。两人走到店门口外,停下脚步,又窃窃私语了一会儿,才匆匆分手。

看着远去的陈掌柜的背影,庞新云一边摇摇头,一边叹口气,一边回转身,正好与向这边走来的苗先生打了一个照面,他赶紧抱拳躬身施礼:“苗先生您好,这冷天您去哪儿呀?”

庞新云四十多岁的年龄,身材高大不算太胖,很直溜,皮肤不黑不白,气宇轩昂;一头乌黑的短发梳理得整齐,覆盖住一侧太阳穴,多了几分俊朗;一双大眼睛闪着温和的笑意,露出整齐微白的牙齿;身穿一件棉袍,不厚,很肥大,显得他身体清瘦,撑不起他身上的衣服;脚上是一双棉布靴,高高的鞋口拘着脚脖子;风撩起长袍一角,露出里面一条灰布长裤,两根长布带子束缚着两条裤腿。

苗先生弓弓腰还礼,“庞掌柜的您好,您的生意还是这么好,让人羡慕……俺,俺出来看看,这天说冷就冷了。”

“正是换季的时候,有钱人都开始做新棉袍了,苗先生您不添加一件?店里有新进的布料,您随便挑选,俺定会给您便宜一些,毕竟咱们是多年的老街坊。”

苗先生摇摇头,他的衣服够穿,太太活着时给他做了不少衣服,她好像知道她有一天会先他而去,无论冬天衣服、还是夏天衣服都给他做了几套,熨得板板正正,他不舍得拿出来穿,每天打开衣橱看看,就觉得太太还在……苗先生脸上的肌肉有点木然,几乎扯不动嘴角,语气迟钝,那绝不是天冷的缘故,他是想起了他的太太,一个温柔体贴的女人,一个璞玉浑金的女人,一个照顾他周到的女人。

“苗先生,您不进屋坐坐?”

苗先生以为庞新云只是和他客套客套,他抽动了一下嘴角,声音嘶哑,喉咙里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,半天才吐出几个字:“庞掌柜的,您忙,俺不打扰您啦。”

此时此刻的苗先生满脸憔悴,双颊深陷,泪水盈盈;烂七八糟的头发向两边支棱着,像用了时间太久的破扫帚;一身单薄长衫,不知穿了多久,皱巴巴、脏兮兮的;额头多出来几层褶皱,像毛笔画上去的,每个褶皱里都是灰尘;他不再是那个一尘不染、干干净净的苗先生了,他的目光空洞,没有一丝光。

看着苗先生佝偻着身躯准备离去,庞新云心里很不是滋味,他刚从陈掌柜那儿得到消息,姚訾顺去青丘执行任务时负了重伤,至今昏迷不醒。苗先生是姚訾顺在这个世上唯一的亲人,大家正在研究是否把这件事告诉他?

“苗先生,您进店里暖和暖和吧,昨儿俺店里煤炉子就升起来了,俺烧壶水,咱们沏点茶喝,边喝边聊……”

苗先生知道,庞掌柜的在法国留过学,学贯中西,见闻广博,很得街上人的赏识和尊重,大家有事都愿意与他商量,能与他坐下聊聊何其荣幸之至。

旁边几个铺子掌柜的从门缝里探出脑袋,白楞了苗先生一眼,嘴里殷勤地喊着:“庞掌柜的,您好,不忙呀?”

看着几个掌柜的冷落苗先生,庞新云很是生气,苗先生是好人,曾为救自己的学生而被鬼子刺了一刀,差点毙命,单凭这点不应该被轻慢,值得大家敬重。想到这儿,他故意说:“忙,这个季节能不忙吗?但是,苗先生是俺的朋友,更是俺庞新云尊重的人,再忙也要放下手里的活儿,请苗先生喝壶热乎乎的茶。”

几个掌柜的好像是被庞新云的话提醒了,脸露惊愕,语气里带着自责:“喔,苗先生也在呀?好久不见,不知您忙什么?今儿风怎么这么大,也没有阳光,光线太暗,没看清,苗先生,对不住了,不好意思,瞅俺这双眼睛睁不开了,被风沙眯了……”

接着,他们身后传来几个老娘们罗里吧嗦埋怨的声音:“谁呀?跟谁这么低眉顺眼?吆,那不是苗家的老头吗?他的儿媳妇……那个女人投靠了日本人……”

“滚一边去,臭娘们,不会说话,没看见庞掌柜的在这儿吗?我们男人说话,哪有老娘们瞎掺呼的……”

听着这些声音,苗先生的脸一会儿红,一会儿白,真想有个地缝钻进去。不知有多久了?邻里邻居走路都躲着他,实在躲不过去就出于礼貌性地喊一声:“您早。”许多人都不愿意再像以前那样喊他先生了,为什么?只因为他是一名教书育人的老师,却没有把自己儿子教育好,他们都替他难过,更多的是谴责他惯子如杀子,这不,儿媳妇投靠了日本人,他真的无脸见人。

“来吧,苗先生,不要难为情……俺心里正有事想与您念叨念叨。”庞新云把身体靠在铺子门口一侧,脸上堆着儒雅又随和的微笑。

苗先生心里真的有好多话要说,无处诉说,无人可理解他。苦闷的日子就像一根铁链把他捆绑在那间窄窄的书屋里,靠回忆过去的那点美好时光,维持着惨淡的人生。

苗先生也曾想找表弟姚訾顺坐坐,好久没有他的音讯,他忙,忙得忘了他还没有成家,都快四十岁的人了,还没有一儿半女,真够可怜的,再想想他很伟大,为了国家舍弃了自己的小家。

苗先生被庞新云请进了裁缝铺子。一进门有一个煤炉子,煤炉子上坐着一个烧水壶,水已经开了,沸腾的蒸汽顶着壶盖“哗啦哗啦”响;店里有两台缝纫机,一台上放着一件女人绣袍;一台的盖子没打开,上面平放着一个茶盘,茶盘里放着几个扣着的茶碗,还有一个茶壶,一铁盒茶叶放在茶盘外面,好像刚刚有人在这儿喝过茶;内屋里传来两个男孩的笑声,还有一个温柔女子的埋怨:“轻点,轻点,你爸有客人来,不要吵着客人……”

庞新云从墙根下搬来一把椅子,放在苗先生身后,又顺手从缝纫机下面拉出一个凳子,放在自己的腿边上,站直身体,看着苗先生,难为情地说:“苗先生您坐,婆姨从老家来,把两个调皮捣蛋的小子带来了,咳,每天吵吵嚷嚷,不受管束,婆姨不舍得管教他们,俺也没时间……”

“哪里?挺好的,热闹,有人有世界,人丁兴旺,财运也旺。”

“还是您苗先生会说话,俺听着心里美滋滋的,俺的大丫头已经二十岁了,最后这对是双胞胎,也十岁了,在老家青岛上过三年私塾,俺想在青峰镇给他们找所学校……一直没有称心如意的,又怕上学路上来回不安全。”

庞新云说着给苗先生递上一碗热茶,“苗先生,您喝茶,这茶是陈掌柜的送来的……前段时间他让俺给他做了一件棉袍,今儿他来取衣服留下一盒茶……正好您来,别客气,知道您苗先生喜欢喝茶,这茶好不好,俺也不懂……您来尝尝,哈哈哈,苗先生对茶有研究,不用喝,您闻闻就知道这茶是秋茶还是春茶?”

“好,好,不错,是秋茶,很新鲜……”苗先生从庞新云手里接过茶碗,双手捧在手心里,手暖暖的,心也暖暖的。苗先生不是一个头脑傻乎乎的人,终归他教过书,有文化,有思维,他从庞掌柜的话里听明白了,庞掌柜的想让他办个学堂,这是一个好主意。

“苗先生,您能不能办个私塾?”

苗先生就等着庞新云问这句话。“能,能。”这个字一出口,他心情一下豁亮多了,不为了挣钱,只想让自己充实起来,忘记所有不愉快的事情。

“好,如果您办私塾,俺两个小子都交给您……相信,街上邻居都会冲着您苗先生为人而支持您。现在这个世道太乱,孩子们能在家门口上学,有您苗先生照顾,大家都安心。”

离开庞家裁缝铺子,天也没有那么冷了,苗先生挺起了胸膛,他的脚步轻快了不少;挡在眼前那层黑黝黝的缀幕被掀起了一个角,透进一点明亮。

苗先生敲开了林家的门,给他开门的是瓢爷,瓢爷脸上没有过多的热情,只有吃惊,一双大眼睛里藏着着疑问:“走错门了吗?苗先生。”

林伯坐在锅灶前,听到苗先生的声音,他的眼皮都没抬一下,不停地往灶火里添加着劈柴。

苗先生站在屋门口一时不知进退,脸露窘态,心里更多的是难受,从林伯脸上再也看不见从前的尊重与友善。

瓢爷踏进正间屋,把一个凳子从墙边的桌子底下拉出来,向屋门口招呼:“苗先生,您进屋坐吧……俺替主人招待您这位尊贵的客人……”

苗先生坐在瓢爷面前又不知道说什么?他不说,瓢爷也不问。半天,瓢爷把手里的烟斗叼在嘴里,嘬了两口,一股浓浓的烟雾把瓢爷脸上的表情遮挡住了。

坐在灶台旁边的林伯就像被封了盖子的煤炉,看不见火苗,只有一缕缕热气从他的嘴角钻出来,他的胸脯起伏跌宕,里面压着好多火,一不小心就会蹦出来,蹿上屋顶。

苗先生抬头看看瓢爷,低头看看林伯,又长吁短叹了一会儿,自言自语说:“准备开一个私塾,这是庞掌柜给出的主意,他人不错……”

“挺好的,您苗先生有用武之地了。”瓢爷把烟斗从嘴里抽出来,吐出一口稀薄的烟,又说:“找点事做总比闲着强。”

聊着聊着,苗先生聊到了孙香香和他的儿子苗简已,他说:“那个女人已经有半个多月不着家了,不知去了哪儿了?简已精神失常,每天萎靡不振,被学校开除了。”

明知道大家都讨厌孙香香,讨厌苗简已,苗先生为什么还要说这些话呢?他觉得薛婶昨天夜里看到的人与瓢爷他们有关,他这席话也是向瓢爷透露孙香香的消息,更希望大家冲着他的面子放过简已。

最后,苗先生试探地问林伯,丫头能不能搬回苗家住?

“不行。”瓢爷的声音振聋发聩。

林伯用力推拉了一下风箱,一股火苗从锅灶下面窜了出来,把他的脸照得通红,“丫头不可能再回苗家,苗家,你们苗家……不,那个孙香香怎么对她的?差点要了她的命,俺是个直性子,心里有话,藏不住,俺也不怕您苗先生不高兴,俺再称呼您一声苗先生,您的意思是希望丫头有一天嫁给您的儿子,不是吗?俺首先不同意,俺替丫头不同意……”

不是冲着姚訾顺,瓢爷肯定跟苗先生急,这会儿,苗先生才想起丫头,孙香香两口子欺负丫头时他去哪儿了?听曲老头和薛婶说苗先生躲在他的书屋里喝茶,装聋作哑。“苗先生,您不是一个糊涂人,更不是一个自私的人,您今儿的话是不是没有细细想想……”瓢爷冷笑了一声。

苗先生慌忙站起身抱抱拳,拘拘儒儒说:“老哥俩是误会俺了,如果是俺说错了话,请老哥俩原谅,毕竟小九儿的户口在我们苗家,太太活着时……”苗先生又想起了他的太太,他的头垂了下去,越垂越低,他心里还想说太太活着时嘱咐丫头好好照顾简儿,此时看着林伯和瓢爷愤怒的样子,他把后面的话咽了回去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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